贞观初,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,时有美人侍侧,本庐江王瑗之姬也,瑗败,籍没入宫。太宗指示珪曰:“庐江不道,贼杀其夫而纳其室,暴虐之甚,何有不亡者乎!”珪避席曰:“陛下以庐江取之为是邪,为非邪?”太宗曰:“安有杀人而取其妻,卿乃问朕是非,何也?”珪对曰:“臣闻于《管子》曰:齐桓公之郭国,问其父老曰:‘郭何故亡?’父老曰:‘以其善善而恶恶也。’桓公曰:‘若子之言,乃贤君也,何至于亡?’父老曰:‘不然。郭君善善而不能用,恶恶而不能去,所以亡也。’今此妇人尚在左右,臣窃以为圣心是之。陛下若以为非,所谓知恶而不去也。”太宗大悦,称为至善,遽令以美人还其亲族。
贞观初年,唐太宗举行宴会宴请黄门侍郎王珪等人。当时有个美人在一旁侍候,她本是庐江王李瑗的妻妾,李瑗兵败后,她被收入宫中。唐太宗指着美人对王珪说:“庐江王不讲道义,杀死了她的丈夫,还娶她作为自己的妻妾,如此暴虐,怎么会不灭亡呢?”王珪若有所思地问:“陛下你认为庐江王的行为是好还是坏呢?”唐太宗回答:“哪有杀了人还霸占别人老婆的道理?你偏偏问我这个问题的是与非,是什么原因呢?”王珪说:“我听闻《管子》这本书上讲:齐桓公到郭国去,问当地的老百姓:‘郭国为什么灭亡?’老百姓说:‘因为郭国的国君以善为善,以恶为恶。’齐桓公很奇怪,问道:‘如你所说,他是一个好君主,怎么会灭亡呢?’老百姓说:‘其实不是这样,郭国君主虽然知道什么是善的,却不执行;知道什么是恶的,却不能够杜绝这种恶行,所以亡国了。’现在这个妇人还活在人世,我认为这是你仁慈的表现。但是你如果认为庐江王的行为不符合人的道义,那你为什么知恶不除,仍像庐江王那样把这个妇人留在身边呢?”唐太宗听后恍然大悟,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,于是下令让那个妇人出宫与家人团聚。
贞观四年,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殿以备巡狩。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曰为陛下智周万物,囊括四海,令之所行,何往不应?志之所欲,何事不从?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,借周室之余,因六国之盛,将贻之万叶。及其子而亡,谅由逞嗜奔欲,逆天害人者也。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,神祇不可以亲恃。惟当弘俭约,薄赋敛,慎终始,可以永固。
贞观四年,唐太宗下诏在洛阳修乾元殿,好让天子在巡游四方的时候下榻居住。给事张玄素上书说为陛下你智虑周全,可谓无所不及。你下令要做的事,哪有一件不成功呢?你立志想要做的事,哪有一件不是依从你的意思去办呢?我认为秦始皇开始做皇帝的时候,一直想依仗灭掉周室的余威,凭借平定六国的气势,将基业千秋万代地传下去。可是国家到他儿子的时候就灭亡了,我们认真分析它灭亡的原因,是由于他们父子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的贪欲、违背上天的旨意、残害百姓等因素造成的。这可以看出,统治天下不能光凭借武力,敬神也不能保证他的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。只有大力提倡节俭、减轻赋税、自始至终兢兢业业,才可以使江山永固。
方今承百王之末,属凋弊之余,必欲节之以礼制,陛下宜以身为先。东都未有幸期,即令补葺;诸王今并出藩,又须营构。兴发数多,岂疲人之所望?其不可一也。陛下初平东都之始,层楼广殿,皆令撤毁,天下翕然,同心欣仰。岂有初则恶其侈靡,今乃袭其雕丽?其不可二也。每承音旨,未即巡幸,此乃事不急之务,成虚费之劳。国无兼年之积,何用两都之好?劳役过度,怨讟将起。其不可三也。百姓承乱离之后,财力凋尽,天恩含育,粗见存立,饥寒犹切,生计未安,三五年间,未能复旧。奈何营未幸之都,而夺疲人之力?其不可四也。昔汉高祖将都洛阳,娄敬一言,即日西驾。岂不知地惟土中,贡赋所均,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。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,革浇漓之俗,为日尚浅,未甚淳和,斟酌事宜,讵可东幸?其不可五也。
我们刚刚统一天下,国家至今还没从战争的影响中恢复,民生凋敝。这个时候应该节俭,以礼治国,陛下你更应该以身作则。东都洛阳没有行宫,你就下令修缮;各位王公大臣都出京镇守边关,他们也都需要修建官邸。工事太多,恐怕会劳民伤财,这是不可修建的第一点原因。陛下你当初平定东都洛阳,看见那些豪华奢侈的宫殿,下令全部拆毁,此举让天下人惊叹佩服。岂有以前憎恶隋代的奢华,现在又步其后尘的道理?这是陛下你不可为之二。一听到下面有呈报,就去巡视,然而事情并不紧急,这样做岂不是白白消耗国家的财产?现在国家建立不久,国库还不充盈,哪用得着修建两个都城?老百姓的劳役过重,就会产生怨恨,这是陛下不可为之三。现在老百姓遭受天下大乱后,非常贫困。老天有眼,让百姓的生活稍稍有了点好转,但是仍然有挨冻受饿的生计之忧,这种情况三五年之内不可能消除。如果这个时候让老百姓去营建东都,岂不是勉为其难?这是陛下不可为的理由之四。汉代的时候,汉高祖刘邦要在洛阳建都,大臣娄敬进言说这样做不可。他劝汉高祖在秦朝的故都建都,汉高祖接受了他的建议,当日就往西行,定都长安。现在我只希望陛下你体察百姓之苦,革除世俗风气。你治理国家的时间还很短,国家的各种社会风气还不淳厚,凡事都应该三思而后行,现在怎么可以在洛阳大兴土木?你难道连古人都不如吗?这是陛下你不应做的第五个原因。
臣尝见隋室初造此殿,楹栋宏壮,大木非近道所有,多自豫章采来,二千人拽一柱,其下施毂,皆以生铁为之,中间若用木轮,动即火出。略计一柱,已用数十万,则余费又过倍于此。臣闻阿房成,秦人散;章华就,楚众离;乾元毕工,隋人解体。且以陛下今时功力,何如隋日?承凋残之后,役疮痍之人,费亿万之功,袭百王之弊,以此言之,恐甚于炀帝远矣。深愿陛下思之,无为由余所笑,则天下幸甚矣。
我曾经看见隋朝建造这座宫殿的时候,所用的材料都极其讲究。宫殿所用的这些木材都不是附近所产的,它们都是从遥远的豫章郡运来的。一根柱子就要用两千人来拉,下边滑动用的轮子必须用生铁铸成,中间如果用木头做轮子,一滑动起来就会起火。粗略算来,运送一根柱子就要耗费数十万钱,而其他费用更是难以计算。我听说一座阿房宫建成了,就使得秦国人心离散;章华宫修成了,就造成楚国人心散乱;乾元宫修完了,隋朝就随之灭亡了。况且凭借国家现在治理的状况,比起隋朝来说怎样呢?国家从萧条中建立起来,这个时候再役使苦难的百姓,劳民伤财,就会重蹈历代王朝灭亡的覆辙,从这点来说,我们恐怕比隋炀帝还要昏庸得多啊!我恳切地希望陛下能认真地考虑这件事,不要让我们的行为被后人耻笑,那国家就大幸了。
太宗谓玄素曰:“卿以我不如炀帝,何如桀、纣?”对曰:“若此殿卒兴,所谓同归于乱。”太宗叹曰:“我不思量,遂至于此。”顾谓房玄龄曰:“今玄素上表,洛阳实亦未宜修造,后必事理须行,露坐亦复何苦?所有作役,宜即停之。然以卑干尊,古来不易,非其忠直,安能如此?且众人之唯唯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可赐绢二百匹。”魏徵叹曰:“张公遂有回天之力,可谓仁人之言,其利博哉!”
唐太宗对张玄素说:“你认为我连隋炀帝都不如,那跟桀、纣相比怎样呢?”张玄素回答说:“如果这座宫殿修好了,可以说与他们没什么两样。”唐太宗猛然醒悟,叹息着说:“我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,因此愚蠢到了这种地步。”说罢,他又转过头来对房玄龄说道:“现在看到玄素的奏表,我觉得洛阳的宫殿实在不应该修建,以后必须按事理行事。我到洛阳,即使露天休息又如何呢?凡是因此产生的赋役,都应该立即停止。要地位低的人干预地位高的人,历来都不容易做到。要不是你忠心正直,心地无私,又怎能做得到呢?一般人唯唯诺诺,哪里抵得上一个人惊世骇俗的言论对人的启发大呢?我要赏赐玄素绢二百匹。”针对这件事,魏徵感慨地说:“张公的话真有力量,可谓仁义之人的话语,它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和对国家、百姓的好处真是无可限量呀!”
太宗有一骏马,特爱之,恒于宫中养饲,无病而暴死。太宗怒养马宫人,将杀之。皇后谏曰:“昔齐景公以马死杀人,晏子请数其罪云:‘尔养马而死,尔罪一也。使公以马杀人,百姓闻之,必怨吾君,尔罪二也。诸侯闻之,必轻吾国,尔罪三也。’公乃释罪。陛下尝读书见此事,岂忘之邪?”太宗意乃解。又谓房玄龄曰:“皇后庶事相启沃,极有利益尔。”
唐太宗有一匹好马,他对这匹马非常喜爱,一直把它养在宫中。谁知这匹马没有病却突然死了。唐太宗对养马的人很生气,要杀死他。皇后规劝道:“过去齐景公因为马死了而要杀掉养马的人,晏子请求让他来列出养马人的罪状,晏子说:‘你把皇上的马养死了,这是第一条罪状。让我们的国君因为马死了而杀掉你,百姓听了,必定怨恨我们的国君,这是第二条罪状。其他诸侯国听了这件事,必然轻视我们国家,这是你的第三条罪状。你说你不该死吗?’齐景公听了,大受启发,于是赦免了养马人。陛下过去读书的时候就看见过这件事,难道忘了吗?”唐太宗于是消除了杀掉养马人的念头。事后,唐太宗对房玄龄说:“皇后用普通的事情来开导,启发我,这对我大有好处啊!”
贞观七年,太宗将幸九成宫,散骑常侍姚思廉进谏曰:“陛下高居紫极,宁济苍生,应须以欲从人,不可以人从欲。然而离宫游幸,此秦皇、汉武之事,故非尧、舜、禹、汤之所为也。”言甚切至。太宗谕之曰:“朕有气疾,热便顿剧,故非情好游幸,甚嘉卿意。”因赐帛五十段。